某年，中国台湾，乡下。一个荒芜的村庄里，住着一户人家。老大叫阿发，老二叫阔嘴，还有一个发了疯的妹妹，水仙。

这是日本占据台湾的时代，天上时不时有美国的飞机放炸弹，村里几乎所有年轻男子，都被抓去南洋当兵了。他俩为啥能不当兵？说来也很神。母亲为了让他们躲过兵役，听了一个偏方，每天晚上都拿牛粪涂在哥俩的眼睛上…你别说，还真有效，哥俩现在还沙眼散光带色盲，要当兵军队还不要呢…哥俩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年。

但日子却并没有更好过。生了很多娃，祖传的地却只有一小块，根本不够吃…在这里管制的日本人，又收很重的税，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钱…

最可怕是那美国人放炸弹，搞得民不聊生…

今年，大嫂的妹妹和丈夫回来了。全家人热情招待，久违地买了鱼、杀了鸡，热情招待…却不知道，这妹夫是要回来把两兄弟的土地卖给日本人当糖厂。

而日本政府也要提前把牛征收走做牛肉罐头，这下好了，劳动力也没了…一家人愁死了，这可咋办？

突然，一位邻居急冲冲跑过来：出事了！不看不知道，一看吓一跳。只见一个巨大的炸弹，就这么硬生生插进了阿发和阔嘴的地里。别的炸弹一下来都炸了，它愣是没炸。

但什么时候炸？不知道。有人还在抽烟？赶紧灭掉！万一引燃了怎么办。有一只狗过去了，小孩着急死了，万一炸死了狗咋办。还有人的单车突然倒了，所有人都赶紧趴下，以为爆炸了…

俩兄弟还试探着，扔了几个铁块过去，一不小心，阔嘴还扔了一个大的，吓坏了所有人…

眼见着没爆炸，两兄弟高兴坏了，因为听说，把美国人的东西带到镇上给日本军官，重重有赏。他们也顾不上害怕了，这是唯一生存的机会。第二天，俩兄弟就这么抬着个巨大无比的炸弹上路了。他们能顺利到达镇上吗？炸弹真能换钱？

以上这个故事，来自1987年王童的一部电影《稻草人》，豆瓣8.6。讲的是阿发和阔嘴一个台湾家庭，在日本统治末期，如何夹缝中求生存的悲喜故事。

导演王童，这位出生大陆的台湾导演，拍的电影始终聚焦于这一特殊年代的故事。《稻草人》关注的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据下的台湾农民，《香蕉天堂》关注的是大陆解放后流落到台湾的士兵，《无言的山丘》关注的是台湾淘金矿工与日本统治的介入…三部代表作，共同构成了台湾近代史三部曲…

《香蕉天堂》剧照

《无言的山丘》剧照而《稻草人》，曾获得第二十四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、最佳导演片等多项奖项…网友评论：虽然只有短短96分钟，却用幽默戏谑的方式，把日据时期台湾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、乡野图景、小人物的阿Q精神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…

你可以在里面看到，很多啼笑皆非、黑色幽默的场景。比如开头母亲为了让孩子不要当兵，就用牛粪抹眼睛，导演还调侃说：真是一个好妈妈，俩兄弟真有福气哦…

俩兄弟的嘴，简直开过光，说的话让人哭笑不得。比如儿子和父亲阿发说：老师问要不要把名字改成日本人名字？阿发本来很生气：改什么改！等你爸死了进坟墓了要改再改！但当儿子说改名字，可以把配给的黑糖换成白糖，阿发瞬间说：你问问老师，爸爸能不能也改？

比如，一天，阔嘴在田里干活干了一半去干了人，和妻子滚床单。阿发精准骂弟：一天到晚只会生生生，生出来是猪是牛还有用，生出来都是嘴巴，我们怎么养！两兄弟到了父亲坟前，阿发更是犀利吐槽：你就和你爸一样，爱做人家祖宗！

到了拜坟时，阿发又虔诚又真实又好笑，仿佛大声密谋：我妈妈，您认识她的，最近腰不舒服，保佑她早日好起来…我弟，要是再叫不醒的话，把他割起来也没关系。（阉割）再不久，我们那头牛就要拿去做牛肉罐头给日本人吃了，干你娘的，一想起来就心酸了，干你娘的，我们真的不如日本人…结果弟弟幽幽来了一句：哥，跟土地公讲话不要讲粗口。

是的，王童这部片子就是这样，当你觉得有些悲情时，他总会用这么一两句话，把悲情化开。但你总能在那些不刻意煽情，点到为止却让人揪心的细节中，感受到幽默下的窘迫，无可奈何的命运。比如一家人吃面，大嫂说自己留了一碗在厨房，大家不用留给她。结果阿发去厨房一看，碗干干净净，根本没有面，但回头一看，桌上的面早就被饥肠辘辘的孩子吃了个精光，阿发两边心疼，说也说不出口…

比如为了炼钢，家家户户都要上交铁，孩子们为了能交作业，把家里的门把手都差点拿走了…还有一个小孩，误打误撞上交了一块炸弹碎片，日本人高兴坏了，赏了他好几双袜子，听说，还能赏干粮、糖…

于是，所有的小孩都追着飞机跑，等着炸弹炸下来就去挖，丝毫不知道危险…是啊，眼前的生存，让他们看不见危险，这哪里是炸弹，这分明是冬天里的袜子，是饥饿时的干粮…

好不容易有客人来，家里久违地买了鱼，杀了鸡。看似是热情好客，但这过分热情的背后，是刻入骨子里的尊卑之分，为了生存，他们早已熟练地恭维他人。

孩子在门外看得眼巴巴的，阔嘴安慰道：客人就是从上面夹一点意思意思，绝对不会把鱼翻面，等一下客人吃完你们再去吃，下面油油的更好吃！说得好像很有经验，也不禁让人感觉心酸，如果不是从小吃剩饭剩菜长大的人，哪有这样真实的经验？

但没想到，过了一会，警察一家人也来了，吃着吃着，大快朵颐，这鱼，就这么被翻了过来！躲在外面等着吃的小孩，顿时哭了：鱼翻过来了啊…

最后，什么都没剩下，鱼被吃光了，鸡被啃完了，你敢信，阿嫲拿着一个骨头，安慰小孩说：不要哭了，这个骨头给你…竟然还要吃骨头，竟然吃到尽头还能吃！到这里，真的不知道说什么，“鱼被翻过来了”，隐含了多少的心酸，即使已经为了生存，极尽卑微地讨好、忍耐，却连一口肉都吃不上…只有无止境的穷、贫困、饥饿，让人不忍直视，又不忍苛责，战争之下，受苦的只有最弱小的人们…

一天夜里，厨房有声音，两兄弟心照不宣，都以为是对方饿了在厨房找吃的…结果一看，不是！只见昏暗的厨房里，他们点着蜡烛一寸一寸往上照，才看清这是一个衣衫褴褛，骨瘦如柴的年轻人。他跪了下来：我也不想这样…

原来，他被抓去南洋当兵，但他才刚结婚，妻子才刚怀孕。他选择了逃兵役，他一个人跑去了深山野岭，一躲躲了十几天，手都爬烂了，肚子也没有吃的，饥肠辘辘…

但就算如此，他还是红着脖子着急解释：我也是最恨美国人的，我也是想向天皇效忠的，不信你们听，我军歌都学好了…只见他哑着嗓子，在黑暗中，唱起了日本军歌…原本激昂的军歌被他唱得，悲壮又凄凉…一个中国人的生存，竟然要靠唱日本军歌来求得，压迫之沉重与悲哀，溢出画面，痛心疾首…他不过想要活着，不过想要和妻子过最平淡的生活，不过是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，不过是想吃一顿饭，不过是想过最普通的生活，却沦落至此…

哪怕是这样，他依然红着脸争辩道：我不是坏人，你们要相信我，我实在没办法才做这样…哪怕是到这步田地，他依然想要留住自己的尊严。一家人平日生活里所有为了求生存根本来不及掉的眼泪，哗哗流下。

打不完的仗，躲不开的炸弹，永远缺少的饭菜，永远饿着的胃，一辈子都逃不开的时代…就像阿发对稻草人骂道：难道我的命就这么贱吗？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？连麻雀都不如…

连片的麻雀，就像一切苦难，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要蚕食殆尽…而身在其中的人，又何尝不像那稻草人，眼睁睁看着一切被夺走，却无力驱赶，任人鱼肉…

妹妹水仙发疯，也是因为刚结婚丈夫就被送去当兵，不久战死。水仙从此穿上婚服，只有在婚服里，她才感觉丈夫是活着的，只有在疯癫里，她才能承受这一切。一个人只有到这个地步，才能在这惨烈的岁月里，活下来…

参军，又有什么意义？阔嘴发出天问。不是死就是断手断脚，只得到一张奖状，一面旗子，和一坛骨灰，或者连骨灰都没有…而那面旗子，阔嘴犀利地说，连做内裤都不够…所有荣誉，哪怕至高无上，在生死面前，不过是虚伪的工具。那些切骨而真实的失去，却是一辈子的隐痛，战争之下，每个人都要承受一定程度的精神塌陷与疯癫…

至于后面捡到没爆炸的炸弹，看起来非常荒诞、超现实。但又何尝不是现实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，人的胆量也被不成比例地缩小或放大，为了生存，他们什么都可以做…

好不容易送到，日本军官却吓坏了，硬要他们把炸弹扔进海里，不然毙了他们。哪里有钱？没被打死就算不错了…一切的一切，不正像是他们的人生，被命运捉弄，被他人抉择，被无情嘲笑…

而到最后，炸弹被扔下海后，真爆炸了，炸起了一大堆鱼，孩子天真地说，要是天天放炸弹就好了，老人说，不要贪心，三天炸一次就好了…更是让人唏嘘：穷人的梦想中，哪怕有个炸弹炸下来，也怕是贪心。这得多苦的日子，才说得出这样心酸无奈，却打也打不死，带着愚昧又质朴的乐观的话…

纵观全片，你能看到这群苦难中的人，他们愚昧、无知，和稻草人说话，给炸弹上香…他们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家国情怀，民族大义，对日本人点头哈腰，姓名也可改去就为一口白糖，把美国炸弹视若珍宝就为一双袜子，你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那些不分立场的“愚民”…但你却不忍心苛责他们。只因为他们依然保留了那些人性中的善良与乐观，涕泪与欢欣，顽强地生存着…只因为在战争面前，人的生死，从来微不足道，他们也不过是一群，被时代碾过的人…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，他们也许只是一个立场的工具，甚至这立场并非正义…他们也许只是一串数字之一，甚至这数字之后会被隐去，无人知晓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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