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韩国电影，甚至是亚洲电影，奉俊昊一定是个绕不开的存在。

2019年，他执导的影片《寄生虫》为韩国拿下了第一枚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。

不久后，他再次站到了奥斯卡的颁奖礼上，横扫四大奖项，成为奥斯卡历史上首部获得最佳影片的非语英电影，看着手上的小金人，奉俊昊爱不释手，直盯着傻笑。

面对众多媒体，奉俊昊说了一句话，辛辣又讽刺：「一旦你克服了字幕的一英寸屏障，你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，接触到许多更加精彩的电影。」

一直以来，老美就没有看字幕的习惯，他们对外语片的接受度比咱们要低，或许他们本能地认为英语片已经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，别的看不看也就那么回事。

他们的傲慢，被这句话戳破了。

那段时间，奉俊昊风光无两，但盛名之下是不断的争议：他真的配吗？

其实说来，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，它已经成为了影史上无法更改的一笔，而且咱们也不得不承认，同时间段的国产片中，的确没有能与之比肩的作品。

所以撇去一切争议，我们只单纯地聊聊奉俊昊这个人。

01

奉俊昊对穷人的刻画，是非常入骨的，他们总是故事的主角，而那些富人或者权力阶层，无一例外都是衬托，或者被批判的对象。而奉俊昊本人，偏偏是富贵出身，他的所有作品就是部「我讽刺我自己」的合集。1969年，奉俊昊出生于韩国大邱广域市，父亲是知名的设计师兼大学教授，哥哥是首尔大学的英语文学教授和评论家，外公更是被写入韩国历史的先锋作家朴泰远，曾凭一己之力将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三国志》、包括林语堂的《京华烟云》翻译成朝鲜文。

<中间那位，就是朴泰远>父母期盼着奉俊昊能走上家族的传统路子，但他偏偏是个电影发烧友。早在12岁时，他就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当导演，绝不是说着玩玩的那种。但凡逮到一个好影片，他能反反复复看几十遍，一门心思想搞清楚屏幕背后究竟怎么回事。高中时，韩国引进了一本美版书籍《认识电影》，奉俊昊买回来之后缠着哥哥帮他翻译，他在旁边盯着不挪位。

1989年，侯孝贤的《悲情城市》拿下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，他大胆地以台湾二·二八事件为背景，展现了一个小家族的悲欢离合。那年，不把学习当回事的奉俊昊，凭借着惊人的智商考上了让人望而生畏的延世大学，主修社会学，算是圆了爸妈的梦。但他依旧游走在学业之外，跟同样喜欢电影的人组了个社团，整天泡在电影的氛围中。他们津津乐道着侯孝贤的长镜头和他的叙事手法，奉俊昊更是一连看了十几遍，一帧一帧地分析电影的构图，在他后来选出的「影史50佳影片」中，这部电影依然排在第一位。它几乎是为奉俊昊之后所有的故事都打了个底，那就是在大时代下，讲述小人物的故事，无论是现实题材还是科幻题材，这个套路没变过。

1993年，陈凯歌的《霸王别姬》夺得戛纳金棕榈奖，此时的奉俊昊刚好大学毕业，那时候的他对这些奖项完全没什么想法，都是远在天边的事情，但他为了对电影能有更深入的了解，还是跑去了电影研究院深造。彼时的韩国电影完全看不到出路，大家都凑在一起看港片，父母对奉俊昊的做法肯定不支持，但也没明确否定，只是不再供他学费。就这样，奉俊昊走上大街给人画漫画，卖甜甜圈，省吃俭用给自己买了人生第一部摄影机，如梦似幻地抱着睡了一晚。在研究院里，奉俊昊几乎是全能选手，导演、编剧、场记、摄影、道具、照明，他样样能干，还自编自导了短片《支离破碎》和《镜头里的记忆》，前辈朴赞郁看到了直夸后生可畏。俗话说「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」一点不假，功底扎实的奉俊昊后来在机遇来临之时，几乎没走过弯路，顺得让人眼直。

02

从年龄上看，奉俊昊跟《请回答1988》里的大姐大宝拉是一代人，他们都在90年代初上了大学。那个时代的社会氛围非常压抑，激进的大学生常常走上街头示威游行，为的是抵制政治独裁，争取民主自由。对社会议题的关注与敏感是那代人共有的，从那时候起他就希望自己能用影像帮助老百姓去呐喊，去控诉。

1998年，韩国的电影环境终于松动，原有的电影审查制度被分级制度所取代，暴力、政治、恐怖、色情、贫穷等题材不再受到限制，这个政策成为了「韩国人真敢拍」的有力支持。1999年，姜帝圭就把《生死谍变》搬上了大荧幕，大胆讨论了南北分裂和朝韩关系，票房甚至击败了《泰坦尼克号》，这一年，韩国加入WTO，大量的外国电影配额对本土电影造成了打击，这就引发了韩影史上著名的「光头运动」，从影人员剃了光头走上街头抗议，奉俊昊也加入了其中。这场抗议他们赢了，政府规定「韩国所有电影院每个放映厅一年必须放映满146天的本国电影」。搭着政策的快车，奉俊昊拍出了人生第一部长片《绑架门口狗》，他以一条狗为线索牵扯出了一系列小人物，他们之间的荒诞故事在让人捧腹之外，也透露出了奉俊昊在刻画阶层时一贯的态度：上流社会的黑暗面要勇敢地揭露，但底层人群的缺陷也绝不偏袒和隐藏。

2000年，影片上映，看过的人都给了很高的评价，但叫好不叫座，彼时观众更喜欢的是关乎家国情怀的大题材。当然，奉俊昊本人对这部影片也不是很满意：「用杀狗的小事来表现过多的思想是有问题的。」首映那场，奉俊昊看到一半时没忍住跑出去吐了，他当时就感觉自己快要下黄泉了。但他很显然不是个认输的人，三年之后他的第二部长片《杀人回忆》就直接封神，被公认为韩国影史上最好的电影之一。从电影小白到一线导演，奉俊昊只一步就能抵达。

03

《杀人回忆》被视为亚洲电影人的犯罪片启蒙，在尺度这件事上，奉俊昊也作出了「没有尺度」的表率。在一场酒吧戏中，宋康昊饰演的角色借着酒劲抓起一根香蕉，对旁边的探员说：「我们的国土，只有我的鸡巴那么大哎。」这么露骨的台词就问你敢不敢，除此之外，影片的题材本身也够犀利。

电影取材自1986年韩国发生的那起震惊全国的「华城案」，凶手先后杀害了10名女性，都是先奸后杀，手段极其残忍，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，这件事后来成为了「韩国三大未解谜案」之一。奉俊昊当年看到这个新闻时毛骨悚然，后来在有能力拍电影时，他将这件事搬上了大荧幕，内容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真实案件。

影片的最后，宋康昊饰演的警察已经离职很久了，路过案发现场时，他像当年那样望了望下水道，不料身后的小女孩告诉他，前几天有个男的跟他做了同样的事情，还说自己曾经在这里做过一些事。

警察问她那人长什么样子，小女孩说「平常的那种，很普通」。

当年破案时，大家都以为凶手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人，警方甚至非常草率地说「是不是犯人，看一眼我就知道」，但他们的自大狂妄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，人性之恶就藏在我们普通人中间，你根本无从分辨。

风吹着金黄的麦浪，宋康昊忽然转头直逼观众，眼神让人发毛，凶手是谁不知道，影片定格在这里就结束了。奉俊昊特意安排的这个凝视，是给或许还活着的凶手看的，也是对更普遍存在的人性之恶的质问。

在咱们所熟悉的犯罪片中，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，一定是邪不压正的，但奉俊昊没有这么处理，如果你看过他的影片，会发现他多数作品的结尾都是开放式的。在《母亲》中，一位平凡的母亲为了替杀人的儿子开脱，不仅杀了目击证人--一位底层的拾荒老人，更找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弱智青年顶替他儿子，最后母亲疯了一样跳起了舞，这个镜头跟《杀人回忆》的回眸一样值得深思。到底谁是弱者，人性的善恶如何界定变得极其复杂，正如奉俊昊说：「弱者不一定值得同情，因为弱者之下，还有弱者。」

《寄生虫》的最后，穷人家的儿子对爸爸说：「等我赚够了钱，就把那豪宅买下来，你一定要撑到那一天。」但奉俊昊曾经算过一笔账，如果想买下那栋豪宅，按照韩国当时的工资标准，普通人不吃不喝至少得存547年，也就是说，儿子对父亲的许诺永远不可能兑现，为什么会这样，这个问题是留给当权者的。

奉俊昊的每部电影从不会给一个完整的结局，他留下的命题才是电影真正想传达的。你可以说，奉俊昊的电影，没有终点。

04

2006年，韩国电影人的日子不好过了，之前承认的本土电影银幕配额直接砍了一半，由原来的146天变成了73天，于是很多人开始去好莱坞寻求机会。转型时期，奉俊昊依然是幸运的，他不仅搭上了第一列好莱坞的车，还薅了财阀最后一根羊毛，这部《汉江怪物》依旧是当年的王炸。花着财阀的钱，用着美国人的技术，但奉俊昊还是毫不留情把这俩喷了一番。影片的主角照旧是贫民，为了救出怪物口中的女儿，老父亲只能亲自上阵送死，因为政府指望不上：「可能不单是我，很多韩国人，全世界许多人，人生中至少有一次觉得这个政府、体制没有保护自己，感觉孤立无援，除非那个人很有势力。」

至于反美情绪，影片中也不难看出来，2000年，驻首尔的美军里一位实验人员不顾民众反对，执意将甲醛排进了汉江，加之美军的装甲车碾死了女学生，却最终被叛无罪，惹得公众愤怒滔天。因此最终被击毙的怪物，不难让人解读成是对美方的控诉，片中还有个小细节，宋康昊饰演的角色在吃饭时，旁边的电视正在播放美国的报道，胡话连篇，听不下去的他直接伸出脚把电视关了。

这部影片上映时，奉俊昊压力很大，他甚至把自己的后路铺得明明白白：要是成绩不好，就收手不干了，像朴赞郁那样，回家开个音像店糊口。结果影片破了史上票房纪录，直到后来被《阿凡达》打破。在好莱坞工业体系中，奉俊昊凭借这部作品算是有了一席之地，至少混了个脸熟，但真正在创作上，他又是反好莱坞的，从不会乖乖地按照他们的标准行事。《雪国列车》里，大家虽是同一辆列车上的蚂蚱，但末等车厢的人只能吃蟑螂块，头等车厢的人吃着高档牛排，为了生存，底层人民一节节向前推进，旨在革了权贵的命。这部影片集结了国际上的顶尖演员和制作团队，但奉俊昊在这华丽的瓶子里，依旧讲的是自己的故事。

在争取创作自由这件事上，奉俊昊向来不留情面：「对我来说，没有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之分，我自己有想看的电影，但没有人为我拍，所以只好自己来拍了。」奉俊昊是个简单的明白人，他看得清楚潮水的方向，从业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变革的脉搏上，但他在顺着潮水的圆滑中，依然保持着对电影的初心。从业至今，奉俊昊只拍过7部作品，平均每3年一部，没有一部是烂片。在《寄生虫》拿下金棕榈时，日本导演是枝裕和说：「金棕榈关乎的，当然不是那片金色叶子的奖座，它关乎的是电影世界应该被尊重和珍视的艺术标准，关乎电影人最为根本的勇气和尊严。」我想至少在这一点上，奉俊昊是坚守着自己的良心和尊严的。

05

奉俊昊有个绰号--「奉龟毛」。他对影片中的一切细节呈现，都要求跟他预想中的分毫不差，但即便如此，他依然是自己最大的黑粉。每回电影上映，他的吐槽就紧随其后。处女作《绑架门口狗》，他说自己看吐了；被奉为经典的《母亲》，他说有一半镜头都想毁了重拍；让他封神的《杀人回忆》，他照样有一堆不满：「剧本倒不用动，但有些镜头的灯光、走位、表情还可以调整。」每次他都发誓下次一定要搞好一点，但真的到了下一部，他又会觉得自己搞砸了，对奉俊昊来说，让他满意的作品，永远都是下一部。

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，韩国电影都还是港片的小迷弟，短短几十年，他们已经成为了亚洲电影里让人无法轻视的存在。《生死谍变》的导演姜帝圭曾说：「韩国导演的每部作品都是呕心沥血之作，这一点上，好像中国导演做得不够，不热衷拍摄自己喜爱的作品，看起来只是做命题作文。」写这篇文章的时候，日本青年导演滨口龙介凭借《驾驶我的车》拿下奥斯卡，咱们只能借着亚洲人的身份沾一沾光。其实咱们每年产出的影片真的不少，但拿得出手的屈指可数，说来实在是让人羞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