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帝与废人的故事:它见证一座城市的陨落,也带走港片残存余晖

魏弘量 2020-11-25 16:30:44

香港每年有不少家庭都会聘请菲佣,打理日常的家务琐事,以及照顾家庭的起居饮食,似乎已经成为见惯不怪。不过大家也有没有想过,外籍女佣只身来到香港工作,她们的背后其实是有什么故事呢?

今次看了《沦落人》透过一名女佣与残疾人士之间的主仆关系,道出了一段写实窝心的故事,尤其在这个寒冬真的是很暖心。

《沦落人》片名取自中唐诗人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中一段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,意旨都是流落外地或有着相同际遇的人,偶然相见何必在乎以前是否认识,而是要注重两人能相遇的缘分,因此这种由内心出发的情感,恰好就成为《沦落人》描绘一段跨越种族、年龄、语言的动人情谊,从中引发两人互相影响、成长的故事核心。

电影离不开感人的情节,但是整体却没有煽情,反而是真情流露,观看时却是感到一份很舒服的感觉,真挚动人。

沦落人的英文名是“Still Human”。意思是是寄寓着就算人生没有希望,但是仍然要积极面对人生,追求自己的梦想,正于片中的一段文字上写着“Still Human, Still Dream”,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梦想,活在当下,向着自己的理想出发。

电影透过昌荣与伊芙琳之间的主仆关系,从陌生走到熟悉,甚至看待为自己的亲人,谱出了一段感人的故事。

除此以外,片中探讨独居者的生活问题,尤其是残疾人士,当四肢未能健全维持自己的生活,还要面对独居之时,只能依靠别人的帮助和照顾,活在那四面墙壁里,感到孤独无助。有时候,跟家人之间的关系,也可能比朋友或女佣更陌生。

整部影片的调子淡然脱俗,清新自然,整体的故事工整流畅。

女导演陈小娟首次编与导的水准突出,影片不少的段落以闪回的形式铺排着昌荣过去的回忆,简洁的处理表现自然。剧情从友情延伸到亲情,昌荣与伊芙琳各自面对跟家庭关系破裂,但是二人的勉励下,毅然踏上第一步,在相机的镜头下灿烂的微笑。

故事一直弥漫着一份负能量,二人同是天涯,但是他们二人明白到活在阴霾的伤痛,彼此的互相尊重,为对方画上了一丝的希望和光彩。

片中的两位主要演员的演出,确是令人赞叹不绝,黄秋生饰演的昌荣,收放自如的演绎,加上他那幽默的表情和对白,印象深刻。

无可否认,无酬出演男主角梁昌荣的黄秋生,有很大的功劳。

他扮演一位瘫痪、妻离子散、心灰意冷的中年男子。他的扮相极具说服力。

沧桑沉郁早已刻入脸庞,皮囊之下,他精准把握了角色的孤独。他对此足够有经验。

演个草根阶层当然难不倒他,更精彩是片中不乏大量感情戏,甚至一个镜头演尽他崩溃的一面,感情拿捏收放自如、庄谐并重,完全是为他度身订造的角色了。

片中更要黄秋生演绎一位不懂讲英文以及半身瘫痪的残疾人士,让他在角色的表现上有很好的发挥。

翻开历史,黄秋生演过灭门案凶手王志恒、偏激警察黄志诚、烂鬼东、还有真实人物甘仔、叶问等,不论何种角色,黄秋生均能细致精准地,掌握呈现他们的内外特质,因此,梁昌荣这个因工伤意外而导致半身不遂、妻离子散的悲催人物,自然难不到他。

在《沦落人》中,昌荣身上好似有着已故香港粤语文艺片演员吴楚帆的身影,令人勾起昔日对香港社群的美好怀缅。

影片开始一幕,梁昌荣坐在轮椅,缓缓抬头,再冷冷地滚动轮子出门,神色形态,均如单位内弥漫的气氛:沉重、昏暗、死寂。

要暂管伊芙琳的护照时,眼神木硬而无情;到梦中从单位跃下、醒来发现失禁,又流露一种黯然凄凉;

得知伊芙琳卖掉他送的相机,则像大男人般寡言黑面;

他替伊芙琳与好友张辉出头时,展现出威猛兼备温柔的厚度;

和儿子视频通话时,又喊又笑。观众能够看到生无可恋的梁昌荣,作为一个“残疾人”的唯一生存理由,大多忍不住流下泪水。

黄秋生就像一个能够随时调整动力的机器,能够演活任何状态的梁昌荣,源源不尽,为角色、电影带来不愠不火的实感与感染力。

无疑,《沦落人》已算得上一部用心呈现残疾人生活经验的电影,但仔细是一回事,忠实又是另一回事。黄秋生的演技如何逼真,当中所呈现的,仍是演员依据一般观众既有的文化期望,所塑造的残疾角色。

不单指昌荣并不等同现实的残疾人,还有演员得以演活角色的肢体神态,其所隐含的符号成份,亦涵盖了演员过去在银幕出现过的既有身影。

我们之所以看到的吴楚帆,其实正是黄秋生在《老港正传》演绎过的角色,而我们在昌荣身上所获得的感动。

“中风的人脑部受损,认知出现问题,以为自己讲话很清楚,实质不然;受伤瘫痪的人则是行动不便但心里很清楚。”

这个现实与电影的比较,便见层次,也有苦涩。

梁昌荣这个角色的动作很少,要注意手脚的蜷缩,脚趾的开合,心口以下要控制自己不动。

黄秋生的真实便在于那份淡然:

“演戏时不要表现观众的观点。要人哭,你自己先不能哭。真的悲哀时,不会有那种情绪反应。火灾时不要恐惧;大慈悲,不是讲出来的。”

提起黄秋生,想到另一件事。

黄秋生历年演过那么多的电影,其中未必最好,但最让我怀念的,始终是《野兽刑警》。

电影里面,黄秋生饰演的烂鬼东就是一名性情暴躁、冲动,处事横蛮嚣张、不守纪律,跟黑社会勾结的香港警察。

那年不像今日,还没有“黑警”这个说法。那年的香港,像烂鬼东这样的警察,已被视为害群之马、警队毒瘤,是香港社会的败类、渣滓。然而,烂鬼东的故事却给观众作了最大的信用担保,再恶再坏的人,都会良心发现,重新做回一个好警察。

《野兽刑警》说的,是1998年,回归几时,这个城市对未来的忧惧和美好想像。

那年的黄秋生,就凭改邪归正的烂鬼东赢得金像奖最佳男主角,第二次做了香港影帝。

但时间为香港人证实了未来丝毫不似电影的寄望,世道没有重回正轨,事实上,当年执导《野兽刑警》的陈嘉上和林超贤,撒下糖衣谎言,都已经衡阳雁去,携着他们的导演北上赚钱,当上爱国电影的护旗手。

黄秋生再一次做香港影帝,就是20年后。那部电影就叫《沦落人》。

尽管香港电影未来或许有很多可能性,这些可能性中还有没有黄秋生,则是一个未知数了。

“说实话香港电影没了黄秋生是不是不能继续?不是的,也可以的。”黄秋生自嘲说。“拿了那么多奖、会做戏,又怎么样?他们要求的不是这个东西,他们要求的是市场、票房。所以其实不重要。自己也要明白,自己没那么重要。时代会过去,很多东西都会过去,自己就去面对另一个人生的另一段落,未必不是好事。”

当然,仅仅相对电影来说,这是后话,不再多提。

而饰演伊芙琳的菲律宾女演员克里瑟尔·孔松希的演出更是让人眼前一亮,她全无大银幕演出经验,演出却相当淡定,担当大旗由头带到尾,演活了一个菲佣在短短一年间的心路历程,感情戏同样真挚感人,更成了观众为动容的关键,与黄秋生之间火花四溅的演出,更让两位角色形象灵活传神,投入度大增。

朴实的演出,突出角色的质感,让她圈粉不少。

而片中饰演阿辉的李灿森,尝试演出一个简单平实的角色,表现恰到好处,难得一见的演绎。

李灿森在导演的调度下显得极抢眼。他一直为梁昌荣打点日常,请佣人、煲汤、代劳走动。往后电影才透露,张辉以前是老移民,是梁昌荣出事前的工友部下,一直受到后者照顾。

两个大男人的平实情义,不仅深刻动容,还轻轻地展现,基层草根间,跨越背景出身,纯粹善心的互相关照。

几位主演奠基了角色生动,但为整部《沦落人》奠定基础的,毕竟是身兼编剧与导演的陈小娟。

首次编导的她,整体表现称职,编与导的技巧纯熟,完整的电影结构。

剧本设定上,梁昌荣是典型那种学识不高、粗声粗气的屋村中年男,伊芙琳则是不懂讲粤语的外佣,如何在这对主仆、男女之间推进剧情发展,又不令人尴尬生闷,确有一定难度。

在此,陈小娟就展现出对语言的敏感、用对白的聪明之处。梁昌荣与伊芙琳沟通时,骂后者“茶煲”(trouble),形容不按摩双脚就会令肌肉收缩。这些语言不通、鸡同鸭讲的搞笑互动,令梁昌荣流露亲切可爱一面,淡化了他冷漠的外在形象,以纾缓两个角色间的不协调、距离感。

为了让故事贴近生活,撰写剧本时,陈小娟做过一系列资料搜集,包括与残障人士及菲佣们聊天,了解他们的生活模式和状况,更聆听大众对他们的看法。

说起让陈小娟最难忘的分享,来自一名在国际学校任教英文的女教师,买衣服时遭受歧视的经历。

“她到服装店购物时,店员竟然脸带不屑地说了句:这些衣服你买不起的。平日她在学校备受学生及家长尊敬,在外却因为肤色而遇到歧视,也让她体会到在香港当外佣的苦。”

这个故事让陈小娟不禁思忖,为何有这种歧视的目光?菲籍女性,在香港就只有一个身份?退一步来说,即使她任职佣人,就不值得尊重吗?这一记当头棒喝,让她更清楚自己的故事,是要告诉大家,每个人都一样。

接着,陈小娟还能进一步活用粤语的性质效果,于人物交流中,煽情又能克制地带出戏剧张力、情绪高潮。

除了以对白来制造感人位与笑位,陈小娟亦化繁为简,以凝练叙事,表现角色间的深厚关系。

梁昌荣与儿子间的感情,就是以平实感人的短小片段来塑造。

当梁昌荣打开房门,观众先看到的不是伊芙琳的佣人房布置,而是他儿子昔日挑灯读书的情景。在梁昌荣的第一视角下,父子眼神交接,充满温情暖意。

后来一幕,梁昌荣已残疾,儿子大受打击,无法专心考试而暴躁地痛哭,两人之间的牵绊拉扯,溢然于银幕之上,看得人揪心作痛。

电影描述主角两人互相扶持的过程时,也是处处节制精准,张弛有度。

梁昌荣跌倒在房间时,伊芙琳扶起他,说出“你不能选择不坐在轮椅上,但可以选择怎么坐在轮椅上”的勉语,埋下后段他突破自卑心理关口,勇敢向儿子表达心意的伏线。

待伊芙琳向梦想踏出一步获得肯定,梁昌荣只是淡然地笑道:我只想你开心。

这两个片段,导演均以点到即止的方式,刻划一段相濡以沫的关系,同时具体表达出身处劣境,亦不能放弃自我、灰心丧志的故事讯息。

记得早前有一个访问,问及作为女导演陈小娟怎样看待父权的问题。她的回答的大意是,并不觉得以父爱替换性欲,以粗口表达温柔的爱意是一种父权。

而事实也是,即再坚持政治正确,昌荣那种无私奉献的精神,若你心思真够细密,充其量说只出于对自身生活的无望,而非父权欲望的实现。

从电影的开场至完场,他一直耿耿于怀的,是一种由身体限制所造成的无力感,还记得那个好神奇的,昌荣站立起来去救人的梦吗?梦里透露的,只是一种作为“健全人”的愿景,对作为“残疾人”的本我的自我告诫吧?真正压抑着那一切可行的情欲想像,从来不是父权或什么异性恋规范,而是一种一直存在于众多香港电影里,被奉为狮子山精神,却秘而不宣的新自由健全主义。

换句话说,在经济和权利不对等的情况下,如果影片中的男女主角发展成为情侣的话,是否又会成为大众口中另一种“弱势群体的悲情消费”呢?

电影未能正视的,还有就是伊芙琳离去后,昌荣如何生活这样一个难题,他可能又变回一个脾气大的怪老头,唯一的期待就是儿子或者伊芙琳短暂回港看看他。

电影中有一个镜头看似温馨,实际上触目惊心的,那就是我们身边的人逐一成为桌上的合照,这是充满离别的香港,最常见的家庭一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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